祭品巫女自传之四：祭
“我为您带来了新的祭品，尊贵的邪神大人。”
我跪坐在祭坛上，铁质的锁链冰冷而不近人情。周遭有股令人警觉的腥气——分不清是铁锈味还是血腥味。
“你要那个力量……做什么呢。”
赖光大人和邪神八岐大蛇，他们说的话似乎都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，从我耳畔飘飞过去。我两只手在袖子下紧握成拳，却依旧止不住肩膀的颤抖。
……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。
我是望族源氏，献给蛇神的祭品，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实；我不能改变这一点，但我总可以决定，我面对这事实的态度。
我一直是这样想的。
可是我，在害怕。
我微闭了眼睛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缓缓地呼出去，希望借此平复一下心神。
——却在呼气的瞬间，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止不住地在抖。
我抬起头望向赖光大人，却只看见他转身离开的背影。那明明是安排我命运的人，但此刻，我却迫切地希望他能留下来。
但他当然不会留下来的。
于是就只剩下我，和邪神八岐大蛇。我跪坐在祭坛上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我悄悄在掌心画了个人字，送到口边吞了下去，随后如常地俯身行礼，仿佛只是在接待前来神社的神官：
“初次见面。在下巫女萤，源氏献给蛇神大人的祭品。今后……稍后，请多指教。”
我几乎用尽了力气去维持声音的平稳。
“萤……你和之前的祭品不同……”
神明的声音比我想象中的要清澈许多。倒也奇怪，现在那些惶恐和不安一下子减轻了不少。
“蛇神大人何以这样说？”
我轻轻问道。
“你身上，看不到怨恨和绝望……你在期待着些什么。”
期待……
心底浮起一个无力的苦笑。然而面上，我依旧维持着得体的谦恭神情。
“也许只是期待着一死。”我轻道，语气宛如叹息：“有尊严地死去……之类的。”
我以为这样的想法会让他发笑：毕竟作为人，在拥有永恒时间的神明面前谈及尊严，实在是有些……微妙。
他却并不在意，只是俯视着我。我不敢抬头，却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。
“期待死亡吗……”
他似乎是在自语。
“人类这有趣的生物……生命如此的脆弱，但又如此地渴求着时间。”
我一时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。
“而你内心的渴望……又是什么呢。”
他这话虽是个问句，但我却听得出来，他并不想要我的答案。我便只是俯身一拜，然后安静等候着。
——等候着自己的丧钟。
“那么……让我看看你的灵魂吧。”
我听见神明这样说，随后，似乎从头顶有一道光注入身体，整个人一刹那通明起来。
通明的感觉只有一瞬。那束光仿佛具有形体，倾注到体内之后，便要从身体的缝隙中溢出来。
头开始剧烈的痛……太阳，手腕，喉咙和心口，每个能感到脉搏的地方，血液都仿佛要冲破皮肤喷涌而出。
不要……
光束在体内的堆积还在继续：视线开始模糊，眼前的一切都叠了几重幻影；有什么在耳膜里叫嚣着要冲出来，尖锐的刺痛俘获了我的神经。
不……我不要……
胸腔似要炸开，每一次心跳都成了巨大的折磨。光束仿佛凝成了什么坚硬无比的石头，从里硬生生挤压着肋骨。随后腹部一紧，好像谁的手狠狠攥了一把，直接捏爆了什么东西。
“咳，咳……不要……”
我慌忙伸手挡着嘴，却在雪白的袖口看见点点梅红。脸上好像湿湿的……伸手去擦，指尖上却落下了同样的颜色。
……血。
“不要……我不要死，不要——！”
看到血的瞬间，像是最后一丝理智也随着崩坏了；原本的意识几乎成了旁观者。
“原来我这样想活下去……”
我大口大口吐着血，眼泪混着血水顺着脸颊滴下来。
“原来……我根本就不想结束……”
我抬手想擦一下脸，却发现手比以往沉得多。
“为什么是我……我才16岁，我不想……”
开始感到冷。从指尖、脚尖开始，好像血管里流动的是冰水，把全身的力气都一点点地带到空气之中。
“救我……谁，来……妈妈……”
呼吸已经开始困难了；冰冻的感觉蔓延到了手肘和膝盖。我全身伏在祭坛上，眼前却是一片漆黑。
“妈妈……”
头好痛……
谁在掐着我的喉咙……
妈妈……救我……
眼前似乎有一点点光亮。我拼命朝着那光亮里看去，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连翘花。太阳快要下去了，余晖洒在金黄的连翘花上，便是一片灿烂的金色。
她站在花间，容颜在余晖下无比柔和。
“小萤……”
我看清了她的脸。
“妈妈……”
十余年过后，我终于记起了她的样子。然而此刻我却伏在源氏的祭坛上，奄奄一息，白色的长衣被血染得斑驳。
“你不恨吗。”
……是谁？
“如果没有那场大火，你的妈妈，现在会很宠着你吧。”
妈妈……？不，别说了……
“如果源氏的人没有找到你，你还会活下去的。”
……别说了！
“你便不会死在这里。”
我不想死……我真的不想死……我想活下去，我才十六岁，我不应该死的，为什么，为什么……！
“这就是了，然而他们要你死。”
为什么……他们，是谁……
“你敬仰的赖光大人，只是拿你当作道具罢了……”
……
“你依赖的昙大人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，又何谈保护你……”
……你说什么。
“你的那些同伴们，不会为你的死而悲伤的。她们只会庆幸，活下去的，是她们自己……”
是、这样吗……？
“没有人记得你的牺牲，对他们而言，祭坛上死的是你还是牛羊，都没有分别。”
是这样吗……他们，他们是这样的吗……
“你难道不也见过，人心的暗面吗？”
人心的暗面……是了，或许就是这样……
“这便是了，所以怨恨吧……”
怨恨……
“怨恨吧，怨恨那些轻易付出你的性命，又轻易忘记你的人……”
这种感觉，原来叫怨恨吗……
“是的，怨恨吧……然后复仇——他们应当知道，他们的所作所为，必须付出代价……”
怨恨……然后复仇……
“让京都在你的愤怒中毁灭，让人类在你的愤怒中颤抖吧……他们践踏你，随后又忘了你……让他们悔过吧……”
毁灭……我可以吗……
……
不——
“事到如今，还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吗……”
内心……？不，不对，不是的……
“但你分明在恨他们……”
我……在恨他们？可我不想伤害他们，我不想毁灭什么，我不想，我不想——！可是——这种心情，究竟……
“你不必挣扎……向夺去自己生命的人复仇，没有人可以指责你……”
夺去生命……吗。
怨恨……复仇……憎恨那些夺去我生命的人……然后毁灭——不，不要毁灭，我不想……——啊啊啊！
思绪好像沸腾了，有锤子一下下砸着颅内的神经……我听到的这个声音究竟是什么，所谓的怨恨……又是什么？为什么我明明恨着他们，却无法去毁灭任何东西……
“呵……为何不依从自己的内心呢。”
你闭嘴，你闭嘴！那……
不是我的内心！
那也不是怨恨！
周遭忽然清净了；我仿佛抓住了一线微光。没错，是这样的，一定是这样的——
这只是对生命的渴望，每个活着的人都会有。
即便是巫女，也一样……也在渴望着活下去。
那不是怨恨之心，更不是夺去他人性命的愿望。我从来，从来，都不会这么做，
——也决不会这么想。
萦绕在我耳畔的声音不见了，甚至身体上的痛楚也都如停止了一般。
我缓缓睁开眼，第一眼看到的，便是祭坛上恐怖而扭曲的尸体。
她俯伏在祭坛上，眼睛、嘴角、耳鼻都有血流出来。她大睁着眼睛，瞳孔放得极大；似乎到死，都在极力想要看清什么。
一旁的神明注视着这里，竟轻轻笑出声。
“源氏的那位阴阳师……呵，还真是有趣的想法呢……”
我淡然地待在原地，心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我想起了赖光大人的吩咐。
我好像……完成了他的嘱托。但又好像，让他有些微妙的失望。
只是……即使我拼死地挣扎过，想救的人也救不了、想做的事也做不成。
只是守住了意识，然后在阴阳狭间做一个无用的灵魂吧……
我仰头，无声而悲哀地微笑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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